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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当他来到自己案席后,案上已经摆设有政事堂刚刚收到的西面急报。因知事关重大,此时他也不再拘礼,直接解刀划开封漆,抽出政事堂书吏转抄的情报便细读起来。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东归,绝对是事关鼎业安危的大事。只看满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举给朝廷带来的压力之大。

    此时韦承庆心中还存一二侥幸之想,朝廷与行台之间对峙积忿的势态维持已久,若朝士们同困于此,或还可以凭此统一立场,齐心抗拒。

    可是当看到情报中雍王所宣扬的口号理由,韦承庆眸子顿时一暗,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当人在面对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压力的时候,最大可能便是两种反应。一种是不做退让、殊死一搏。一种就是心灰意冷,放弃抵抗。

    雍王悍然率领西军东行,起码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确是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足以激发朝士们同仇敌忾之心,竭尽所能强阻雍王于潼关以西。

    但雍王所选择的这个口号,却充满了弹性、给人一种可以强辞申辩乃至于另做补救的错觉。这会直接令朝情产生分歧,让群臣各作思计,让人的抗拒之心不再过于强硬,会让朝廷将已经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于纷争之中!

    等到诸司官长尽数到齐,会议正式开始。

    事态发展正如韦承庆所预估的那样,当宰相韦巨源提议即刻遣使训问雍王何以不召而归并急召河东甲伍归都防备的时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员的声讨。

    西军所以群情躁动,追从雍王归国问事,正在于朝廷有苟安之嫌、纵容突厥贼祸。河东甲伍所备正是突厥,如果此时将河东之军召回朝中以备西军,则就更加坐实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弃于野,豺狼之贼奉迎入朝,朝廷为此昏聩之计,如何能够抚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对诸边卧雪饮冰、苦戍之士!

    此时将河东军旅召回朝中,只会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们各自心中都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没有向国中请降?

    这绝对是一个关乎国体根本的大事,如果说有,那为何没有国书递献并放于朝堂讨论?如果说没有,为什么数名漠南羁縻州胡酋包括确凿为贼所执的朝士孙彦高都被雍王收斩于长安?

    又或者,突厥是越过了朝廷而直接向行台请降?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不要说行台如何做,朝廷本身就要对突厥讨伐到底,更加没有谈和的可能!

    关键这件事是爆发于行台而非朝廷,这就让朝廷在应对起来变得极为被动,对于西军此次东行的性质审定也要慎重对待。

    所以这一次的朝议,群臣各持己见,所论全不相同,到最后都没有就任何一个问题能够达成共识。甚至就连最重要的究竟是让雍王继续入朝还是遣使勒令停止,都没有形成一个决议。

    朝情因此焦灼不已,而雍王东行一事影响又不仅止于朝堂之中。别的地域尚且不说,与行台本就交流密切、并且新遭突厥寇掠的河东道诸州县是最先得到消息,并且反应最为激烈的地方。

    汾州汾水左岸有灵石驿,地当南北要津,人物往来频繁。有一路旅人傍晚时分进入了灵石驿,为首者正是新任河东道安抚大使狄仁杰。

    上官过境,馆驿中自然要庄重接待,得讯之后驿卒们便即刻将驿厅收拾妥当,等到风尘仆仆的狄仁杰一行抵达馆驿后,已经有热腾腾的食料进奉上来。

    狄仁杰已经是将近七十的年纪,受命之后即刻起行,自然也是辛苦有加。但河东本其乡土所在,又新遭胡虏寇掠,民生萧条,狄仁杰也是忧心忡忡,不辞辛劳。

    入堂浅用餐食之后,狄仁杰便又抬头吩咐随员道:“转告驿使,明日寅卯之间进食,用餐之后,即刻上路,不必再作别的杂养进给。”

    “狄公昼夜兼行,已是辛苦,不如明晨晚发短时,补养力气。”

    随员见狄仁杰脸上倦色浓厚,忍不住开口劝道。

    狄仁杰闻言后叹息一声,捻须笑道:“国事乡情,诸种催我。老朽此身幸承此重,又怎么敢作自惜之想。”

    这时候,堂下有驿卒行过,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得忍耐不住,入堂指着狄仁杰便怒声道:“老奴急于就事,何等邪气心肠!难道乡人血肉抛洒,浴染这一身朱紫仍不够鲜艳,仍要贱我乡人性命血仇,为你家换取荫封!”

    “狂贼大胆!”

    堂中随行卫士怒吼一声,直接入前便将这闯入堂中喝骂的驿卒捉拿下来。

    狄仁杰受此斥骂,自然也是怒形于色,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于堂中投箸怒指驿卒喝问道:“你这下奴,作何妖声?老夫服朱亦或服紫,几有货卖乡人性命的行径!”

    那驿卒虽被擒获,但仍怒气勃然,昂首于堂下死死盯着狄仁杰:“驿中几番叮嘱,无问上使官差,但老子不惧一死,就是要当面唾骂你这假义老贼!突厥恶贼南来寇掠,乡土处处洒血,老贼在朝便已无恤乡情,如今更为使北上说降迎贼!勿谓国中无有壮士,雍王殿下已经典军东行,老子即便今日不死,也要投身王师,杀光你等卖国之贼!”

    “你、你说的是什么?仔细道来!”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随员中有人连忙发声道:“乡野狂贼几句吠声,狄公……”

    “你住口!”

    狄仁杰拍案怒喝,更起身疾行下堂说道:“放开她,让他说!老夫职在安抚,从来也无受招降声令……”

    “突厥请降,几送牛马于太原,豫王帐内多是突厥掳我河东子女!突厥遗落州县之贼,过境诸驿还要奉给酒食。老贼持节北行,敢说不知……”

    驿卒仍是神情怨毒的凝视着狄仁杰,而狄仁杰听到这话后,更是惊得愕然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向随员诸众。凡其视线所及,随行者都下意识低头躲避,唯有一名同行中官入前强笑道:“狄公勿信这下奴所言,皇命所使,文书分明,即便使命有所转变,也该入州之后以豫王殿下教令为准。”

    “说得对,说得对、见到豫王,一切了然,把人带下去,不要害他、不准害……”

    狄仁杰闻言后,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后才转头向堂上行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高大身躯骤然佝偻倾倒,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已是不省人事。

    “狄公、狄公……”

    随员们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冲上前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身躯蓦地一颤,两眼空洞洞的望向房梁,半晌后陡地握拳悲哭道:“臣何罪……死则死矣,投此诛心孽用!”

    原本应该驰驿继续北上的狄仁杰陡生大病,只能留宿于汾州境内馆驿中,但其随行者仍有皇命催使,起码也该将此变故消息继续向并州传达,让豫王尽快南来汇合,因此只留下数员于此侍奉,余者继续上路北行。

    几日后的夜中,伏于病榻的狄仁杰陡然一惊,醒来便见两道乌影正持刃潜入房中。他轻咳一声,两人便直向榻前扑来,狄仁杰却突然笑起来并轻语道:“两位稍安勿躁,能否留我短时、遗言赠给?”

    夜幕中两人对望一眼,本来挥起的刀刃停顿下来,僵持片刻后,其中一个语调沙哑道:“入得此处,外间已无警徒,呼喊无用。敬你身世,有话即说。”

    “老病之躯,本已待死。但终究身位不俗,一旦染血于榻,必是刑案。我不问两位奉何使令,但既然敢潜杀大臣,可知胆气豪壮。若负此刑事,恐再难清白阔行人间。残存一息,无谓再害壮士两人,两位能否允我自作了结,来日儿郎收殓全尸,也能让他们免于销骨之悲痛?”

    狄仁杰于榻中坐起,语气平静的说道。

    “这、这……”

    听到狄仁杰这一要求,两人俱是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个拉了一把另一个,又将手中刀刃一抖并不无威胁道:“老奴此夜必死,若还想妄生波折,那你这头颅我可要漆作溺器!”

    “多谢了!”

    狄仁杰察觉到两人身影向后方微退,便又开口说道:“两位有此豪胆,却投此幽微之用,实在可惜。既然已经不惧犯法,又何惧捐身?唐家雍王,雅重壮士,若投其麾下,凭此厉胆,创功不难。临死之前,一点厌声赠给,后路如何,两位自度。”

    说完这话后,狄仁杰起身上案甩带于舍中横梁,自挂舍中,几作挣扎,力气快速耗尽,继而便没了声息。

    侵入舍中这两人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被外间传来的鼓漏声惊醒,其中一个冷笑道:“老奴自取死路,倒是省了一番手脚。发愣什么,不会真信了他那胡话?赶紧摸取一桩信物,赶紧归都……”

    “是了,谁又会信他鬼话!”

    另一人笑骂一声,入前摸取一桩物事攥在手中,而后两人便弓腰覆面潜出房舍,翻墙跳出取来早已备好的马便打马向野中逃窜而去。及至行出极远才下马休息,突然一人合身扑向同伴,手中利刃已经深深插入同伴胸口中。

    “狄公活我,此生绝不负此恩义!”

    手刃同伴后,那人向着灵石驿方向再作深拜,割臂吮血,泣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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