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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永一出宫门,满头是血、步履蹒跚的模样就吓坏了冬奴。小家伙慌忙将安永扶进牛车,令从人火速回府报信,自己又叽叽喳喳地指挥车夫赶路,裹了蒲草的车轮他尤嫌颠簸,恨不得自己俯身趴进车辙里,好垫平从皇宫到崔府的这一段青石路,为自家公子铺出条坦途。

    这期间安永气喘吁吁地蜷身躺在车厢里,艰难地摸索着取出体内玉势,随手丢到细雨蒙蒙的车窗外。这时节道路泥泞,土质松软,玉势又恰巧落在路旁树根下,夜色里根本无人察觉。

    当牛车抵达崔府时,阖府上下早已是灯火通明。仆从报来的消息惊动了崔夫人,让她大半夜起身等候在府门外,一看见自己浑身狼狈的儿子,立刻捂着嘴低低哭了一声,急急忙忙上前扶持。

    如今不比从前,在崔公前往东山隐居之后,崔永安就是府中唯一的顶梁柱,他一旦成婚,便是正式继承了崔府的名爵,若换作从前,人人都要尊他一声“白马公”,也因此,如今他的身体好坏、伤势轻重,都会被人更加重视。

    安永被人一路簇拥进屋,包扎了伤口、喝过药汤,便浑浑噩噩倒头睡到了第二天。一觉长梦,当他在卧榻上醒来,室中正寂然无人,只有铜炉在屋角吐着淡淡的香烟,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檐上,更显得室内安谧宁静。

    谁能知晓眼下这片刻安稳,全是靠他妥协换来。安永倚在枕上长长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了崔府,打点起精神穿衣下床,一路从内室走到堂下。

    因为连日下雨,屋顶损坏的瓦开始不济事,府中仆从正在冒雨修葺。调皮的冬奴见院中架起了梯子,死活闹着要爬高,好趁机瞅瞅梁上的燕子窝。他是公子的心腹红人,家中的奴仆几人能违拗他?于是当安永走到堂下时,正看见冬奴高高踩在梯子上,扒着房梁不亦乐乎地逗小燕子,一边急等哺雏的老燕正在雨中徘徊低飞,将冬奴视作猛兽,不敢靠近。

    安永忙仰着头提醒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冬奴,还不快下来,小心跌着。你这样逗燕子,若吓得它们弃巢,岂不罪过?”

    “啊?公子!”冬奴一听见安永的声音,立刻在梯子上扭过身,望着他叠声问,“公子您醒了?怎不叫我?谁伺候您起的身?”

    他在梯子上只顾说话,没防备廊下铺的青砖已被雨气润得溜滑,经他这一折腾,梯子脚竟往下一滑,让他直直跌了下来。

    冬奴当即吓得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大叫,不料落地时身子被安永一接,只是跟着主人一起跌在地上,并没觉得有多痛。他已是半大小子,分量不轻,因此睁开眼发现自己压在安永身上时,慌得脸都白了:“公子您不要紧吧?冬奴该死!”

    安永无奈地摇摇头,喘不上气的胸口因为冬奴的后退而放松,不由地咳了两声,情不自禁笑起来。

    这样生机勃勃、会哭会笑,时刻关心担忧着自己的家人,他怎么能不去守护?真正的崔永安在离魂的那一刻,已经将他们都交给了自己,他只有让崔永安放心,才算是真正地问心无愧吧?

    安永从宫中回来后,本打算得过且过清静几日,谁料这一天天还没黑,崔府就接到了宫中传下的旨意,任命崔永安为光禄寺主簿,凡朝会享宴,则专事行酒侑食之监。

    安永接旨之后,宫使一走,冬奴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安永本人却挺平静,只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光禄寺主簿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倒没研究过。”

    “公子,那狗……那皇帝就是在故意辱没您!”冬奴哭得一团圆脸上五颜六色,狠声恶气道,“先不说行酒侑食这等下人干的事,就那一个从七品不入流的官,咱们崔家人何曾放在眼里过?!”

    “好了,哪怕一个从七品官,咱们要做也要把它做好了,”安永刮了刮冬奴抽泣的鼻子,笑道,“你就教教我这行酒之法,也免得我在国宴之上,扫了崔家的颜面。”

    “什么国宴……”冬奴不以为然,愤愤不平地抱怨,“新丰自入梅后,这雨就没停过,那皇帝还不趁早祭天忏悔,若再只顾淫乐,今年必有洪涝天惩。”

    安永可不信天惩之说,对冬奴的话只是一笑而过,显然宫中那一位也不信。于是这一场雨竟然下到了六月末,淫雨霏霏中百官没听说天子要祭天,倒接到了入宫赴“却霜宴”的谕旨。

    所谓却霜,本是柔然习俗,每年的六月末都要由奕洛瑰率领部族前往阴山,讨个祈暖却寒的吉利。

    今年柔然迁入中原,千里之遥的阴山是去不成了,只好改去新丰城外的金莲川猎苑杀杀渴,回来再在宫中办一场酒宴,聊作慰藉。

    可就是这一场狩猎,奕洛瑰也是意兴阑珊、心不在焉。对于居住在大漠的柔然人来说,下雨本是一件喜事,然而新丰的雨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使人郁闷烦躁,简直透不过气!这样的天气,马跑不开,箭也发不准,湿漉漉的猎装紧贴在身上,哪有半点快马轻裘的意思?!

    于是这些天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愉快,连带着麾下也动辄得咎,让豪放惯了的柔然部将们,头一次尝到了人心惶惶的滋味。

    “我早就说过,中原的气候不同,不适合柔然的子民。”尉迟贺麟骑在马背上,一双绿眸盯着弟弟时时烦躁挥鞭的背影,不悦地开口,“从古至今,从草原迁入中原腹地的部族,有几个不被磨去了血性?你看这不祥的雨水,只会使万物腐朽。”

    奕洛瑰在雨中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回头望着自己的哥哥,痞笑着嘴硬道:“雨水只会滋养万物,何来腐朽之说?”

    “凡事过犹不及,你瞧成天泡在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朽烂腐臭的?”尉迟贺麟反唇相讥,也被弟弟给气笑了。

    当狩猎队伍离开金莲川时,奕洛瑰领着部下骑马趟过一处野水,河底深深浅浅,逼得他必须提心吊胆地控马,湍急的水流不时打在他的皮靴上,提醒他脚下这股力量有多危险。

    “哥哥,这里水势急,千万小心。”奕洛瑰不禁回头叮嘱贺麟,又低头看着从上游疾速漂过的枯枝烂叶,心情不由往下沉了沉,“这雨……的确比去年下得厉害多了。”

    而去年,他就是利用这一季的雨水,破开了固若金汤的新丰城。

    犹记得破城那一刻生灵涂炭的惨象。三军溃败,绝望的司马澈袒肉负荆,交出国玺示降,而始终倔强地不肯接受亡国噩耗的那个人,就站在雨幕中与自己对视,苍白的脸色与满是挑衅的目光,交叠成一抹奇异的艳色,栩栩然宛在眼前。

    原来使自己如愿以偿的,就是这股令人胆寒的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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