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亩庄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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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单位的西邻，茁壮地生长着一片庄稼。一年两到头，轮换播种着玉米和小麦。在茂密的玉米和玉米之间的垄头上，还密密地种植着绿豆豌豆，或是满地爬的南瓜。而这片土地的侍弄者，是我们单位检修班的杜根。杜根不足一米六的个头，胸前的肋骨根根挑着，似乎看不到一点肌肉。他常常把工作服搭在肩上，光着膀子在庄稼地里忙活。很久以来，我都在捉摸，象杜根这样身子单薄的，一阵风就能吹趴下的人，每天既要上足八个小时的班，还要施种他的庄稼地，他那来的这些精神和干劲？

    按说我们企业，也算是顶顶有名的朝阳企业了。两口子在我们单位上班，两千多元的收入，一套百十平米带小院的楼房，小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可是杜根偏偏和众人背道而驰，在a区富的农民们都去开商店，做买卖，也不愿再侍弄土地的年代，却承包了夹在两家企业之间的四十八亩庄稼地。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感到不解。

    问起杜根，检修班的朋友们都说：杜根这家伙可是个怪人！宝贝他的庄稼，比宝贝他的老婆孩子还上心呢。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下午一下班，就往他的地里跑。农忙的时候，他灌上三五斤自己酿的酒，可以成宿成宿地待在地里。有时候，还能听见他跟庄稼说话呢！

    听了朋友的话，对杜根，我更是充满了好奇。可惜我和杜根不在一个部门工作，而杜根又总是行色匆匆，没机会能了解杜根的故事，我一直引以为憾。

    五月里，一个炎热的傍晚，我和检修班的几个朋友在侃大山，杜根肩上搭着工作服，颠儿颠儿地走过来，见到我们，很夸张地拿下他肩上的工作服，摇晃着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很滑稽地说：“俺的麦子丰收了！兄弟们，都到俺家喝酒去吧！呵呵喝酒去吧！“

    小哥几个整愁没法打发漫长的夜晚，连客气话也没说，就呼啦啦，随着杜根走进他的家门。杜根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到处堆满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喝着杜根自酿的黄酒，吃着杜根爱人烹炒的小菜，不一会，一屋子的男人有些微醺了，在热腾腾的屋子里，都扒光了脊梁，吆三呵四地拚着酒。借着酒劲，我问杜根，为啥这么喜欢粮食。杜根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们：

    俺知道，兄弟们都笑话俺贱气！俺就是贱啊！可你们不知道，你老哥生在啥年月，五八年啊！俺娘生下俺一对小子，可是家里穷的连树皮也没的吃，俺那双胞胎的兄弟饿死了，俺爹俺娘抱着俺，过黄河，上山里，千家万户地要饭，还是养活不了俺，俺娘就带着俺嫁了人。俺还有爹啊！杜根说到这里，使劲抹了把潮湿的脸，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说：俺爹四乡要饭，隔三隔五就来看看俺，每次抱着俺，俺爹就掉眼泪。俺四岁那年，爹饿死在山上。俺对着爹的坟发誓，要给俺爹种一屋的粮食！你们瞅瞅，兄弟们，如今俺哪个屋里没粮食啊？你嫂子笑俺骂俺，说俺是只认粮食不认钱的傻瓜，叫俺说，不认粮食光认钱的人，才是大傻瓜！俺如今，瞅着自己种的粮食，吃着自己蒸的馍，喝着自己酿的黄酒，才觉得心里踏实！

    说完，杜根又端起酒杯，把满满一碗酒，倒进嘴里。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碰着杯，一面咧着油腻腻的嘴，互相挤眉弄眼地说：“瞧瞧瞧瞧，杜大哥酒量不行，喝喝醉了！“

    二零零二年的春天，杜根承包了十年的四十八亩庄稼地上，开通了一条高速公路。刚刚抽全穗的麦子，被推土机推倒。同事们都说，杜根这下可发大了。那厚厚的钞票，可以顶杜根在地里刨两三年的收入。

    夏天出来散步，远远看见杜根坐在高速路旁，望着远方发呆。喊他几声：“杜大哥！”他也不吱声。走得很远了，隐约听见他说：“俺的四十八亩麦子啊！”回过头，他又没有了声音。

    同事们都说：“杜根也许疯了。”看杜根的时候，脸上就满是怜悯。杜根看我们每个人都流露出来怜悯的表情时，他的脸上，也满是深深地怜悯。

    杜根是真的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