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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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在公交车上看到那些穿着入时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上学，尤其是望着那些梳着马尾巴的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下车走向学校时，一个女孩那渴昐读书的执着和哀怨的眼神便常常浮现眼前并撕扯着我的心头产生隐隐地阵痛，我为对她的承诺没能得到兑现而时时感到汗颜。她便是那大山深处渴昐读书的花季女孩月月。

    那是在遥远的文革后期我蹲点住在大山深处一个穷困的生产队里，月月是个漂亮文静的女孩，中等身材两根油黑而卷曲的小辫子，绛红底白菊花上衣兰裤子浅靿拉带黑布鞋，显得既纯浄又大方，红脸盘浅酒涡长睫毛的大眼睛透着聪慧和灵气。在那些充满野性亦或是扭捏作态或畏首畏尾的山里女孩中她显得很特别。每次我给社员们开会讲些空洞而不着边际地极左理论时她都会崇拜而专注地谛听，而且还能在休会时问我些层次较深的问题，比如“公有制和集体所有制有什么不一样？”“什么叫资产阶级法权？”如果我没专攻过政治理论很可能会败下阵来。她的好学和对知识的渴求给我留下了深刻地印像。每当在田间劳动看到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从山下路过，她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在春风秋阳中羡慕地注目良乆才默默地回身干活。休息时从不见她和小青年们疯闹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每见我在树下看书她会投来羡慕地一瞥。我去方便的时候她会借机走来勿勿翻一下我压在锄杠下的书，再约谋我快返回时按原样放好勿勿离开。一般山里的孩子能读完小学就算完成学业了，只有很少一部份家庭条件少好些的孩子才能上中学，月月便是小学毕业后就返乡务农了。一次她在田间休息时忽然问我“为什么苏联的孩子能不花大人的钱？”我知道他看了我正在看的世界文学的一篇文章钱不是来自妈妈的腰包说得是莫斯科的中学生利用星期天到农村往城里贩花、捡废铁卖钱解决自己零花钱。这篇文章是作为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的证据而刊载供批判用的。我说“这是批判这些孩子从小就知道挣钱走资本主义道路”她说“可是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啊，連书都唸不了。”“你想唸书？”“想，就是俺爹不让。”“我去找你爹说。”“真的？”“一言为定。”“好哇！”她乐得拄着锄杠蹦了几蹦。我想她这么好的天份不上学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一定要做好她爹妈的工作让月月有个好的前程。月月那几天也容光焕发，有时干着活也会情不自禁地微笑甚至有时小声地哼起歌来。女伴们问她是不是看上谁了，月月悱红了脸端锄相向，女伴们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作鸟兽散。

    我们那时在农村工作是到农民各家轮流吃派饭的。到了去月月家吃饭的日子了，晚上一收工评完工份，她扛着锄扭头一溜小跑先回家去了。等我进月月家门的时候月月妈早己拄着拐杖恭敬地迎在门外了。月月的小弟在一旁傻乐，月月则躲在门后双手扶着门边探出半个脑袋来望着我，那眼神中全是兴奋的期待，显然她在忐忑地关注着决定她命运的对话。我胜卷在握地冲她点点头。月月的父亲把我让到里间屋，一盘韮菜炒鸡旦、一盘炒豆腐已摆上了炕桌，我知道这户人家为了这顿晚饭已尽其所能了。我和月月的父亲上炕盘膝相对一边吃饭一边唠起了月月上学的话题。“上学？嗨，咱家孩子連想都别想。”月月的爸爸放下了饭碗，长叹了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他在队里是车把式，一个工才合一角多钱，一年这五十来块再扣去平日油盐酱醋钱不拉长支怎么也撑不下来，何况老伴腿又有毛病不能下地挣工分。月月的弟弟才顶个伴拉子，月月读完小学也是强挺着硬撑下来的。他像打开了一本不愿唸又不得不唸的经“唉，我只想让她识两个字找个好点的婆家也算是对住孩子了。她弟弟又有点傻上学人家也不要，月月除了出工，家里养鸡做饭推磨这些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我一进城往返紧慢就是一天，什么事都指不上我。她妈的病没有钱治只能在家硬靠着，月月出门子、她弟弟结婚都得钱。又不让养猪、又不让种小片地、又不让到城里卖鸡旦、連薅点芹菜、捡点蘑菇换俩油盐钱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你说让我们怎么活呀？”说到这里他发觉自己失言了。赶紧陪着小心讨好地说“我是觉得你和咱不喜外不是，我没文化说错了你可别见怪啊。”我一脸的涨红欲语无言，心里堵得难受，胡乱吱唔着吃了几口便勿勿起身。走出里屋看见月月蹲在外屋门后，背对着我们、脸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在无声地颤动着。我急忙扭头跨出门去。

    抬头仰望空中，那两旁的群山将天空挤成了狭长的一条缝。对着那高远的星空和惨白的月亮，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憋闷在心头的浊气。晚风徐起，队部喇叭里飘来了花腔女高音“大河那个要是没有水呀，那个小河干乃”我总觉得应该把这句话倒过来说。

    2003/12/21